1
松岛聪昨日的梦里闪现过一个被钉住的神像,掌心淌着干涸了的血,躯干是赤裸的,垂直的,有一只圆月悬挂在他的发顶。镜头一晃,却有一束光——不知从何袭来——照亮他模糊的面部,裸露清晰的下颌角。光点圆心正中央,是他鼻骨旁的一点小痣。
2
天堂没有黑夜,尽是白昼。似是被薄纱过滤的朦胧白光照亮每一处角落,自平地浮上来的灵魂也都被镀着一层发亮的光晕。没有饮食、没有性、没有贪婪的欲望,被消去所有为人的欲情,只留下对上帝的热忱与爱。灵魂踏步在非实质的地面上,却感到从足底涌发的柔软和温暖。灵魂也无需睡眠,日复一日的活动仅是延续着虔诚的仰望,望向天顶的一朵白芒的光,坚信并由于升上天堂抹去欲望而更信奉——上帝的存在即是幸福。
松岛聪诞生在那场大战之前,是天界最寻常的一个天使,并非被唯一的神接纳的归顺于此的异教徒的“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天使,生来便是清丽少年人的样貌,不同的只有一双与身形相衬的洁白翅膀和一圈散着微芒的光环。他的诞生一如其他最寻常的天使的诞生,是突如其来的,不经由任何被认为容纳着色欲这一罪责的产道,只是在忽然之间从比天更高的神域坠落。他的职责也是与生而来被神赋予的,作为神的信使,负责来往于天界的底层与人间,接受着自神而来的层层传下的指令。神说去人间吧,于是他降落,伴随一道被人们解释为罕见天气现象的璀璨光彩,俯到被选中者的耳畔,传递神的旨意。
底层的天使很少能有机会直接接触到大天使长,更难目睹其真实的相貌,除非偶然。而在偶然成就必然的加持之下,松岛聪遇见了中岛健人。
彼时他正捧着一摞沉重的经文——很奇怪,在这个万物都漂浮的地方为何经文还是沉重的,大约是因为上帝说这是必要的——扇动着他那两只同他的身躯一般瘦削的羽翼,思绪十分不小心地飘到了接下来要去人间处理的事务,就没能看到眼前的障碍,于是更为恰巧地,撞见了一堵墙,一堵羽毛制的且有骨骼状突起的墙,一堵由尽数舒展的三对巨大有力且色泽靓丽饱满的纯白羽翼组成的墙。
经文险些掉落到他的脚边,而只是一瞬间,就像是时间被切除又或是被加速了一般,那叠书籍就按照原本的顺序被稳稳当当地摆回他的臂弯,其上按着一只修长的手。那只手与其主的翅膀颇为相似,不是指形状诡谲似翼,而是共同怀有一种内含着硬朗的秀丽。
六翼的天使,但很好心。松岛聪心想,却仍然没敢顺着手往上望,只垂着头说,“对不起。”毕竟他曾经由于往来的时间超出额定范围而被拥有四只羽翼的权天使狠狠训斥过,这份不算美丽的回忆至今仍留在他的脑海。更何况,依他来看,天界的规则比人间更森严。人不过是对神的一种劣等模拟。神传来的信息这样教过他,而他又将这句话传递给人。他并不是太明白这句话内里的确切含义,只是感到有意义,于是朦胧地记下来。
“去藏书阁吗?”自顶传来的那个声音没有回应那句道歉。“是的。”聪回应道,依旧没有抬起头。而压在书上的那只手也依然没有动。
“为什么不看我呢?”
紧接着,那只过分漂亮的手渐渐地靠近他,带着一种微凉的令人舒心的触感摸到他的下颌处,轻轻地将他的脸抬起来,于是他终于看见六翼天使真正的面容。在一片眩目却温柔的白色圣光下,是一张比纯净无垠的天空更美丽的脸庞。与此同时对方的姓名被渡入他的记忆中,压过了原本脑中响起的那个词。
中岛健人。松岛聪试着用人类的语言在心中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将这个代号刻进自己的光环里。
“你又叫什么呢?可以叫你小聪吗?”他没等他回答,便接着说了下去,“那就这样定了。”
聪在发现对方仿佛要说出那句“再见”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记清去往藏书阁的路,而规定的时间又要到了。他再度回忆起那次的训斥却忽然萌生出一种勇气——在此刻麻烦一下这位好心的天使总要比回去被责骂强,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温柔。
“那个!可以请问一下去藏书阁到底怎么走吗!我本来以为自己记清楚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去然后……”刚才一撞就不小心完全忘记了。连“真的很抱歉”的心音都没来得及响落,他就看见对方露出了一个颇为生动的,不像是会在神明脸上出现的微笑,又收到一句带着笑音的“好噢,干脆我带你去吧。”
六翼天使的飞行速度很快,原本聪需要飞大约人类计时法约莫半天的路程,被紧紧压缩到五分钟,而他知道若不是带着他,中岛应当可以飞得更快,他那一双惯于飞翔的翅膀能够震出的力度足以在人间引起一场盛大的海啸。而在现在,他却用着两对余下的羽翼小心地恰好地掩住他的身体,避免他遭遇风又或是异物的突然袭击。
在接近藏书阁的时候,中岛停了下来,将聪放稳在云朵上,拍了拍他的头约定下次再见,待他向着神殿的方向飞远,才用巨大的羽翼遮住了自己的脸与身体,跃向更高的天空。而此刻两者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不经意间落下的,残留于中岛健人翅膀上的,松岛聪的光环碎片。
聪在回去之后并没有谈起遇见六翼天使这件事,虽然一起工作的伙伴都算不错,但谁会相信一名小小的最寻常的天使会那么偶然地看见六翼天使的真实容貌呢,更何况他还被他帮助了。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中岛健人所拥有的绝不仅仅是六翼,更是神座扶手处,最接近真神的智识和统领所有天使的身为大天使长的权力。
或许是遵循着本属于他的碎片的吸引,聪在往后的日子里时常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遇见中岛,也留下了愈多的光环碎片,当他回过神来时,头顶悬浮的光环已然破损到几近崩裂了。
六翼的天使通晓许多知识,却缺乏对现世的具体认知,因此中岛常常对聪所描述的人间感到好奇。其中最特殊的一次,是聪谈及了人类之间的爱。
“爱?”
他们坐在轻轻摇晃的长椅式秋千上,面前是落到下午六时的太阳,和被洒落浅金色光芒的白色花海。聪在中岛的脸上见到了罕见的困惑。在这样的时刻,他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受,心被“渴望拥抱对方”的情绪攥住了,悄悄地引领着他倾向他。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就像整理毛线团一般地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绪。
在他第一次发现这种不同的时刻,也感到十分疑惑。爱?除却对上帝的爱以外,哪儿还有真正的爱呢。
当时这么想着,他往下望,视线却触到一张满是泪痕、异常痛苦却显露着幸福的脸。这是一名爱上了一位平民女子的修女。她自小便进入了修道院,原本颇有天赋,在人间是人群中最为纯洁的凡人使者,将来的亡魂也有望在升入天堂后成为一名实习天使,并比所有人都快地削去原本的性别,升为天使,继续她在人间的传道。然而她却爱上了一个上帝以外的人,对方是一名娼妓。她甚至选择在她的灵魂坠入地狱后,去杀死那名残害了爱人的男性,并在爱人的身边自尽。
那也是聪第一次有意地打破规矩,问了神的旨意以外的话。“为什么呢?”漂浮在半空中的天使落到地上,没有意识到蜿蜒的血已然染脏脚底,发出疑惑的声音。
“因为我爱她胜过爱上帝。如果注定要下地狱,我也将同她一起去。”回答他的人类女性将手腕割得太深,切断了筋,只能虚虚地拢住她身侧爱人冰冷的手,却难以握紧。
其实从最开始你爱她胜过对上帝的爱的那一刻,神就否决了自己先前的判断,但并非拒绝你上天堂,除非……除非你真正认定自己是自杀。松岛聪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在逐渐消去,而空气愈热,硫磺的呛鼻气息愈发浓郁——地狱的火就要烧到此处了。
伤害自己的人并非不能上天堂,假如目的是为他人而死,那么自我牺牲在这份二分类的判决书里,将遥遥地胜过自杀。而你为了与她更接近,纵使是变成任人摧折的树,也愿意么?他想。但愿你们可以永远地生长在一起。
心即是灵魂,灵魂即是记忆。自那刻起,一颗名为爱的种子于悄然间掉进了松岛聪胸腔左侧的缝隙里。
令聪回过神来的是颊侧传来的痛感——中岛掐住了他的脸。他丢去神圣威严的伪装,流露出孩童般焦急的神色,急切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小聪别走神啦,快告诉我人类的爱是什么?”
“好痛!”聪惊呼出声,搓了下自己的脸颊,又佯装正色地咳了一声,“人类的爱就是,纵使是下地狱也要陪对方一起去。”
“不是人类私欲的体现吗?”
“不是,感觉完全不同。”聪将故事尽量客观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刻意略去了自己的心音。
“啊……好希望他们最后能永远在一起。”
却得到了如此相同的回答。
“可作为神之子的我们,却为什么不曾拥有这份自由的情感呢。”中岛轻声地喃喃,虽是问语但却没透出任何疑问的讯息。他低头望向遥遥的轻微摇曳着的花海,侧面被落日镀上一圈金边,饱满的唇瓣色泽鲜亮,红得像一颗搏动的心脏。
聪感到自己本不存在的心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感,似是有什么物件正在生长。而那份陌生的略带焦急的渴望蔓延开来,使他的嘴唇和喉腔都感到干涩。
就是此刻了,也唯有此刻了。
超越神的一个声音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圣女吻向爱人尸体的场景在忽然间重映。
天国的引力本不该处在神使之间,神才是万物的正中心,可他却再难抵抗地向着中岛靠去。他握住他的手,抚上他触感微茸的后颈,碰上对方意外且茫然的神情。他认真谨慎地吻住他,将那颗心吃下去。
天地从未像此刻这番耀眼过,而聪感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正拖拽着他下坠。他的光环彻底崩裂了,单薄的躯壳内生长出一种剧烈的疼痛,仿佛是在被撕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可他却达到了从所未有的完整。他不再仅是一团光的造物,从他那以虚幻的光芒制成的身体中被剖出的,是一具崭新鲜活的真实肉身。
在坠落之前他摸到中岛微凉的指尖,同时有一抹碎光随着中岛俯身的姿势掉下来,落进聪的眼球里,刺出一道鲜红的血。
愈往下坠,速度愈快。他的翅膀被点着了,散发出呛人的焦味,先是表层易燃的羽毛,再是肉与油脂,最后连骨架也变作了灰尘。他燃成一团火,笔直地穿过由尖锐的细碎晶体团成的云,给人间带来一场大雨。
3
松岛聪从梦中惊醒时夜才走到后半程,原本阴沉的天气晴朗起来,空中弥漫着土地的腥气,圆月高高地缀在夜空,蓝荧荧的光穿过彩色的琉璃瓦游进教堂内。他感到肩胛骨处泛着轻微的酸痛,猜想是因为睡眠的姿势太不规整,而教堂的长椅又太硬,于是不小心被压到了。
沉入睡眠以前的事由模糊逐渐转向清晰。他是因为患了病,暂停了先前的工作,稍稍好转后便决心先从熟悉的地域逃离,躲到无人认识他的这方土地来。而今天,或者说是昨天夜里,忽然下起了一场未被播报的雨,于是他跑进了这间小教堂。原本是准备等雨小些就冒雨回到旅馆,可在等待的途中却被莫名袭来的困意卷入,竟在这样陌生的场合睡着了。
在那之前……他好像还遇到了一个人。
聪蹙着眉,竭力地试图去记起这段旅途中的偶遇,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在脑中勾画出对方的具体面容,唯有一个人影驻身于每个场景。在油蜡质感的画面里,他的脸部似被用沾过水的指腹抹去。
“醒了?”
是夜,极静谧,显得这声问候格外清脆。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身影正向着他靠近,正好遮住了神像。自天花板漏下的光浇在来人的身上,蒙着蓝色,打亮他的发和鼻尖,却掩盖住他的眼。
路西法。
聪忽然忆起自己幼时读到的绘本,不同于寻常的拟人动物童话,那则绘本笔触精美,色调晦暗,讲述了以圣经为蓝本的一个故事——被后世称为堕天使的路西法,是为获得人的自由个性发起了那场天界的大战,随即被神判入地狱。
他的眼球似是被一张无形的网压住了,力道随着来人的靠近愈生愈重,令他无法转睛。
在绘本的最后,裸身的路西法遭遇着传闻中降临于耶稣的酷刑,破碎黯淡的光环好似荆棘冠。不同的是他身后留着由他亲手折断的三双羽翼的残根,断裂的截面是黑色,自内支出参差不齐的森然白骨,深红的血淋满背脊。
身为神的上帝所创造的地狱唯有生前未能信仰上帝的悔恨,而路西法所造的地狱,却有同为罪者的爱人永世缠绕于风中。
此刻他的路西法正立于咫尺之外。
眼压骤然停止上升,聪试着眨了一下眼,终于看清梦中人的面容,又听见他说,“好巧,第二次遇见你。可以叫你小聪吗?”
来人没有等他回答,便顺着说下去。
“那就这样定了。”